故乡与远方 摄影 王加兵
朵儿终于忍不住，决定跳进麦地里。我说，没事，麦子不会怨恨你。
雨住，天蓝。一朵一朵的云从远处走来。朵儿喜欢麦叶上残留的雨滴，就跳进麦地，用指尖接过亮盈盈的一粒，再轻柔地传给妈妈，说是献给妈妈的新年礼物。妈妈在灌溉沟渠上跳来跳去，诱惑胆怯的朵儿，去品尝冒险的滋味。雨后泥滑，她们顺溜溜跌落沟底。朵儿不哭，拍拍绿茵茵的屁股，哈哈笑。沟渠没有流水，水床借给人丁兴旺的稗子草，做了生生不息的温床。稗子草人见人弃，但它们在焦黄的腊月活得绿意盎然。妈妈说，跨越，即使知道跨不过去，也是一种必要的成长仪式。
(资料图)
田野不设防。你看，冬麦的生长不需要小心翼翼，那孩子的成长也无需煞费苦心。
田野如果也层层设防，该防点什么呢？防旱，防涝，防病虫害。当然也防贼，饥饿的鸟雀是贼，贪婪的人心是贼。农家人苦心筑坝修渠，除草施肥，喷洒农药，编扎草人，或是敲锣打鼓，再写上几句咒语，也只是表达自己的怨恨与无奈。严防死守许久，终究还是选择妥协。土地上谋生的人最懂妥协，这是一种生存智慧。土地，既是人与自然共享的资源，也是万物共生共荣的空间。田野不设防，向草木鸟兽开放，向日月星辰开放，向警觉的人心开放。
而我的朵儿总在设防。一朵娇嫩的花，谁都不忍心让病虫爬上来咬一口，留下惨白的伤。朵儿不出家门近一个月了。妈妈说，门的外面藏着一个白色危机。朵儿从2019年出生起，危机四伏。但从2023年元旦开始，我得领着她勇敢走出去，摘下口罩，畅快呼吸。孩子的心灵与身体一样，不能失去对阳光的渴望与自由的追求。
穿二环，过三环。沿轻轨，跨高铁。许多熟悉的车辆与我们交错，但你不必送上温柔的祝福，我们没有逃走他乡。十里，二十里，我们只是离家二十里。去郊外撒野，哪怕像只灰溜溜的野兔，或是只消瘦的珠颈斑鸠都行。
杭嘉湖平原，没什么好设防的，一马平川，一览无余，一如既往。除了城里的楼房越来越高，别指望谁来协防自己。城池是光鲜的面子，人与病毒争相涌入。乡野是拙朴的里子，依着时序野蛮生长。稻茬地坑坑洼洼，生出了麦子，也生出许多似是而非的看麦娘。我姑且告诉朵儿，这就是麦田，守望它的人会有金色的收获。
田间草埂纵横，有的回到村庄，有的走向远方。我们从远方来，枯草把朵儿迎到麦田中央。不请自来，草路的欢迎仪式稍显仓促。婆婆纳、老鹳草、毛茛、狗尾、酸模、大蓟，沿途尽是一众留守的老弱病残。俊俏的茶花、腊梅、火棘果、南天竹都进了城。妈妈发现一丛小黄花，不是油菜，不是毛茛，算是结了一份因缘。朵儿拔了一把米黄色的三棱草，带回家，说是插在她的净水宝瓶里。土壤松软，冬麦返青，朵儿努力地想，终究不能如我想象出一个春风浩荡的模样。
不远处，隆隆隆，一条银龙从杭州疾驰而来。南下，北上，沪杭高铁高高在田野之上。加速前进的时代，高高在上是它该有的样子。乡野土黄，工业时代的高压塔架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属的光泽。
土地负责生长，遵循天地时序。高铁与高压专职运输，遵循社会需求。土地向下，城市向上，各在各的空间美丽。
吭，吭，吭。近来，我总是咳嗽。想咳，却黏着咳不出。病毒的粗鄙不止于贪婪无度，阴阳不定折腾人，实在不痛快。田野空旷，没有人听见我的声嘶力竭。有几只黑白分明的喜鹊似乎听见点什么，它们盘旋在蓝天之下，加加加，咔咔咔。它们的喉咙云朵一样干脆明亮，而我，吞吞吐吐，总有几分英雄气短。
朵儿一会儿俯身安抚纤细的冬麦，一会儿摇摇晃晃，爬上草埂，看高铁穿梭，看云朵变成会飞的牛羊。高铁疾驰，车窗里没有谁能看清田野上有一个女孩，她有麦子一样绿油油的心思。高铁，跑赢了时间，却跑丢了城与城之间有一片阔大的生长空间。
时代的车轮向前，不可阻挡。而生活的滋味向后，后退，退到生命初起的地方。荒寒的冬天以后，是绿油油的苏醒。天真的孩子身后，是水灵灵的生活。
地气升腾，雨水温润，一朵又一朵云鼓噪着赶往乡野。
麦子有没有怨恨朵儿，那要等候五月的回音。朵儿喜欢田野，我确信，她收到了土地在三月的迎春邀请。
（作者系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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